從陳江流六歲遇到那老和尚起，孫悟空便已知道了。有些事他決定不了, 得讓陳江流自己來選。

“菩薩。”孫悟空擡眸道, “此來普陀山，還想問一件事。”

“可是宣華殿一事？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天地不藏強留於世之人，你若是想找, 還往她來處去。”

“青丘？”

觀音不再說話, 他將手中的楊柳枝推至二人面前道：“青丘一族被滅乃是無妄之災, 你將它帶去青丘, 還他個綠水青山，六太子的罪名自然分明。”

“是。”

孫悟空接過那楊柳枝，二人即刻動身去往青丘。

從仙境而出，往人間煉獄而去。

孫悟空不知從前的青丘是何種模樣，如今看來卻是寸早不生，滿目蕭條破敗之景，便連烏鴉啼鳴都沒得一聲。是何種心腸，才將生養自己的土地變成如今的模樣。

“用族人和故鄉的性命換得一個仙職當真值得麽。”孫悟空嘆了一聲, 將手中的楊柳枝拋向空中, 楊枝甘露頃刻間灑向青丘大地。

他最不能理解的便是這個，若要他拿花果山滿山的生靈來換什麽好前程, 他是短短不會的。況且他的前路，是自己決定的。

宛若褪去了破衣爛衫，陳江流看著被楊枝甘露所洗的青山，開口道：“這世上千百個人，便有千百個所求, 大聖不是她，自然不懂這其中的緣由。”

“是麽？”孫悟空看著他，問道，“若是用花果山所有生靈換得你一人長生，你可願意。”

“不願。”陳江流看著他，道，“江流從花果山而來，便是傾盡所有也會守護這片土地，只我一人得到的長生不是長生，是無邊的寂寞。”

他嘴角帶著笑意，像是想到了花果山的綠水青山。

孫悟空同他一樣，如今聽他這樣說，心中不免欣慰，也算是沒有白白把他養大。希望許多年後，他從佛門歸來，還能有這樣的心思。

遠處，楊枝甘露所到之地皆生出了枝丫，流水也重新回到河道之中，哪裏還看得出半分蕭瑟的樣子。

二人走在青丘的土地之上，驀地遠遠閃過一只毛茸茸的東西。

“狐貍？”

“帶過來。”

“是。”陳江流應了他，即刻動身沖了過去。

不多時，陳江流手中拎著一只雪團子走來。

孫悟空略路一笑：“果然是狐貍，青丘一族被滅，想不到還有活下來的。”

那狐貍在陳江流手中抖成了篩子，兩手抻在空中停著也不敢亂抓。

孫悟空把它接過來，抱起來道：“你這東西也該有個幾百年道行了，怎麽還是這副模樣？”

陳江流道：“此地荒蕪，不是什麽容易修行的地方。”

遠處的楊枝甘露回來，孫悟空接住它，點在了小狐貍毛茸茸的腦袋上。小東西張開手，很快化成了三歲大小的孩童。

聞人說狐貍精的化身皆是好皮囊，這小東西一雙葡萄似的眼睛確實可愛的很。不過孫悟空實在不想養孩子了，有陳江流這一個就鬧騰了。

他把那孩子放在地上道：“受了觀世音的點化日後可不許作惡，走吧。”

他拍了拍那小狐貍的腦袋，直了身子與陳江流一起往別處去。

耳畔一直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，小狐貍一直不曾走遠。

“那狐貍孤身一個，大聖不把他帶去花果山麽。”陳江流如是說，心下卻一點不想這樣做。

孫悟空道：“天下孤身一個的人多了，若都要俺老孫帶回花果山去，豈不是成災了？此地既然已經活過來，他留在此處也好。”

“嗯。”陳江流的嘴角略略彎了一彎。

落下的樹枝被人踩斷，發出聲響。小狐貍動了動耳朵，站在原地。

孫悟空回過身來，瞧見他楞在原地，問他道：“怎麽不走？”

小狐貍不說話，只擡頭看著他，良久才道：“不知道，去何處……”

“何處都好，此處是青丘，是你的家。”

孫悟空說完，正要轉身，那小狐貍突然問他道：“你們在查事情麽。”

“你知道？”孫悟空垂下眸子看他。

小狐貍的目光閃了一閃，道：“知道，有人燒了青丘……”

孫悟空瞇了眼睛，陳江流靜靜的看著那小狐貍，沒有言語。

小狐貍將二人帶去了一個洞窟，洞中無有草木卻有大火掠過的痕跡。小狐貍從深處的泥土之中挖出一塊東西交給他們。

孫悟空將它吹幹凈，是一顆明晃晃的紅玉珠。

“是那人落下的……娘親將我藏在洞中然後出去，就再也沒回來。”他蹙著眉頭，一雙眼睛有些濕潤。

孫悟空坐在地上，看著手中的東西。

能將青丘燒盡的火必然不是凡火，這世上能有如此大威力的也只有三昧真火了，彼時的夜尋應該還只是青丘的狐妖，原是沒有這麽大的靈力偷取三昧真火才是。

“大聖……”陳江流喚了一聲。

孫悟空回過神來，手中的紅玉珠突然大亮，觸及的指腹有灼燙之感傳來。

“嗯……”那珠子被丟在地上，陳江流忙走過來。

小狐貍略略一驚。

“無事。”孫悟空看著地上的珠子，道，“是存火的靈珠，將三昧真火放出來，待燒盡了生靈再封於其中。”

這個夜尋，怕是早有預謀。

“你可還記得大火將來的幾日發生了什麽？”孫悟空問他。

小狐貍略略低下頭，道：“ 我記得有一日娘親說老祖宗立了大功要封神的，再後來不知怎的又說老祖宗被天上的神仙誤殺，便將這個機會給了族人。狐族為了這個機會爭鬥不休，再之後的就不知道了，我只知道娘親讓我待在這洞中，待我出去時就只瞧見這個了。”

“你可還記得有個叫夜尋的人？”

小狐貍點頭道：“記得，她是老祖宗身邊伺候的，是她說此事若爭鬥下去必然影響狐族的安危，便提出將這個機會讓給年紀最長的，也好日後延續全族的榮光……”

面上不爭不搶，背後便下毒手，孫悟空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。他看著那小狐貍，道；“青丘幾百年來皆是一派荒蕪之景，你又是如何存活下來？”

“娘親給了我這個。”他說罷從口中取出了一只金色的珠子，那是一顆內丹，足有數千年的修為，在當時比之夜尋這樣的狐貍原是厲害上許多。

這小狐貍傻乎乎的將上千年的內丹吐出來，心思可謂是單純到了極點。

若這小狐貍與其天蓬等人所言皆是真話，便是夜尋貪圖仙職放火燒去了青丘，盜取南海六太子的四象旗再將此事推脫出去。這便是一人升天，用無數人的性命做了墊腳石。

“你看此事該當如何呢？”孫悟空擡眸看著陳江流。

陳江流道：“眼下諸多，皆是人言，不能算作是證據。”

“是，當年青丘數萬亡靈指認六太子一人，咱們也不過是一兩個而已。”孫悟空將那紅玉珠撿起來，道，“不如就去看看那夜尋到底如何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陳江流想說孫悟空此刻身上帶著封靈鐲，卻又不想壞了他的心情。

孫悟空笑道：“無妨，便是沒了靈力，老孫也有全身而退的辦法。”

九重天，孫悟空只身往宣華殿去。

遠處，宣華殿大門緊閉，太白金星看孫悟空要去的方向，忙前去攔了一攔道：“大聖今日怎的上九重天來了？”

孫悟空道：“來拜訪夜尋上仙。”

“這……”太白金星聞言忙將他拉了一拉道，“大聖，此人可不宜輕易得罪呀。”

“多謝提醒，老孫自有分寸。”孫悟空道了謝，仍舊往宣華殿去。

太白金星見他執意要過去，也不再攔著，搖了搖頭便往淩霄殿去。

一路踏流雲而來，孫悟空行至門前那大門被人打開，走出個五六歲的小童。

“這位上仙可是要找我家大人？”那小童問了一句。

孫悟空道：“正是，還望通稟一聲。”

“可有名號？”

“花果山水簾洞齊天大聖孫悟空。”

“上仙稍等片刻。”那小童擡手行了禮，轉身往殿內去。

孫悟空站在門側靜靜等著，良久大門敞開，那紅衣人從門後而來。

“不知孫大聖到訪，夜尋有失遠迎。”她雙手端在一起，略略屈了膝。這樣一個人，眉眼如畫，原不是第一面見時的傲慢之態。

孫悟空拱手還禮道：“上仙有禮。”

夜尋直起身子，略略彎了眼睛道：“不知孫大聖到訪有何要事？”

孫悟空道：“原是有些事要問夜尋上仙，不知可否進去說話？”

“這……”夜尋頓了一頓，垂下眼眸道，“自然可以，大聖請進。”

二人這才進了重華殿的大門，行至正殿才相對坐下。

有小童上了茶來，孫悟空也未飲用，只道：“老孫今日來，是想問夜尋上仙青丘一事。”

“青丘……”夜尋聞言略略蹙了雙眉，道，“此事亦是我心中所痛，若是能幫得大聖一二自當知無不言。”

孫悟空道：“前些日子，老孫拜會了菩薩，菩薩憐憫青丘受劫，便賜與楊枝甘露恢覆青丘原貌。”

“這，小仙心中感激不盡。”

孫悟空又道：“只可惜亡靈不在，再不能恢覆青丘盛景。”

夜尋道：“菩薩慈悲為懷，做到如此地步已是足夠了。想我青丘數千年來勤勤懇懇為天界做事，居然落得如此下場，我只恨不能手刃了仇人，來為他們報仇。”

字字懇切，若孫悟空頭一次見夜尋只怕要信了她所言所語。當真是知人知面，卻不知心。

“不止這件事，青丘滅族一事，只怕還另有蹊蹺。”孫悟空言罷，端起桌上的杯子，略略嗅了一嗅。

“這……”夜尋將手撫在袖子上，道，“大聖可是瞧出了什麽端倪？”

孫悟空道：“我知此事要解開得先去問一問六太子，便找到了祭賽國六太子的轉世，夜尋上仙猜怎麽著？”

“如何？”

孫悟空接著道：“那六太子被祭賽國的假公主所藏匿，這假公主原是碧波潭的萬聖公主，早有作惡盜寶的心思，我想這人一定與當初青丘一事有關。”

夜尋問他道：“依大聖的意思，是懷疑那萬聖公主有意陷害？”

孫悟空點頭道：“這萬聖公主身為龍族必然比不得六太子的身份尊貴，想是二人有什麽沖突，這萬聖公主才盜取了降雨的四象旗，水淹青丘又將此事推給了六太子。”

“如此……”夜尋聽聞此言，略略松了口氣，道，“當日是我魯莽了，萬事皆有可能，如今大聖一席話當真叫我警醒，若真是如此可不是要冤枉了好人，白白放得她逍遙法外。”

孫悟空嘆氣道：“只可惜老孫掉以輕心放那萬聖公主逃了去，否則便能捉回來細細審問了。”

“這有何難，便是天涯海角，也遲早有出來的一天。大聖神通廣大，必然能為我青丘報仇雪恨。”夜尋看著他，眸中頗有感激之意。

孫悟空起身道：“如此，就不過多打擾，老孫還要去追那碧波潭的公主。”

“也好。”夜尋起身，親自將孫悟空送出殿門外。

這樣一個人，從頭到尾哪裏有半點壞心思現在面上。

孫悟空輕笑一聲，不出所料的話，那萬聖公主就在這幾日現身了。也算是個可憐人，中了夜尋的圈套，如今又要做她的替死鬼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來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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